↑萌萌（右） 受访者供图

红星新闻记者｜宋昕泽蓝婧

责编｜邓旆光编辑｜张莉

河北威县女孩被姐夫喂下百草枯一案又有最新进展。

10月30日，当事女孩萌萌的父亲马师傅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萌萌姐夫陈某某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

法院还判决陈某某对萌萌进行赔偿。马师傅表示，目前，他们仍未收到陈某某的赔偿金，“那边说没钱”。此前，陈某某一方希望赔偿几万元换取谅解书，被萌萌一方拒绝。

据红星新闻此前报道，2021年底，河北威县一名高三女孩萌萌被姐夫喂下由百草枯兑水制成的“感冒冲剂”。在众多网友和“中国肺移植第一人”陈静瑜等医生的帮助下，萌萌死里逃生。在家休养的萌萌日常需要服用十二三种药物，在家也要戴口罩、远离泥土花草，还不能晒太阳。

萌萌婶婶在其朋友圈发布了萌萌近日的照片。照片中的萌萌头发已变得茂密。今年5月，红星新闻记者见到萌萌时，其头发稀疏，如同婴儿一样。

↑萌萌在县城租的房子里

萌萌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她还要像之前一样每天吃十二三种药，但是体重恢复了一些，已经有88斤，和出事前的体重差不多。医生也告诉萌萌，她恢复得不错。

现在，萌萌每天可以出去晒晒太阳，散步半小时，只是上下楼有时还会喘。10月底，虽然河北最冷的季节还没有到来，但萌萌已经将羽绒服穿上了。

萌萌暂时不打算回学校。此前，她曾提过，等到明年，找个地方上班来缓解家里经济紧张的情况。但父亲马师傅不同意：“在家里还怕感染呢，再去上班更顶不住。万一要感染了，那不后悔吗。”

马师傅还介绍，萌萌目前还会咳嗽，但咳嗽和之前相比轻了些，“看着恢复得不赖”，但萌萌还闻不得油烟味，不能自己做饭。红星新闻记者打电话时，马师傅正在买东西，打算一会去萌萌那给她做饭。医生提醒，接下来的一年多里，萌萌仍然要小心，万一肺部感染，就没有办法了。

目前，萌萌仍然要半个月去一次石家庄的医院检查身体。此前，萌萌每周都要去石家庄的医院抽血做检查。她的康复路还很远。

案件详情：

被姐夫投毒百草枯女孩已苏醒 姐姐:我不愿意再看到他

2022年1月7日早8点，“中国肺移植第一人”陈静瑜发微博称，河北邢台威县被姐夫喂服百草枯的18岁女孩萌萌，已于当天凌晨顺利完成双肺移植手术，目前，萌萌的生命体征平稳，短时间内可以撤掉ECMO呼吸机，并进入康复阶段。萌萌手术后已经苏醒，其姑父对媒体表示，萌萌是在今天早上5点半苏醒过来的，出来之后就可以用手势跟亲人打招呼。

（“中国肺移植第一人”陈静瑜发微博称萌萌的手术已顺利结束）

7日上午，南风窗记者致电萌萌父亲，后者确认了萌萌已顺利结束手术，这位操着浓重河北口音的农民语无伦次地表示，现在他们的心情“很乱”，“感谢好心人”。

即便已经完成手术，但孩子目前还在监护状态中，继续等待，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三天前，萌萌的姑父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时，一家人正准备将萌萌转往北京解放军总医院，并将尽全力为孩子筹集完成肺移植手术的费用，“无论怎样都不会放弃孩子。”

这起让人痛心的事件起源于2021年12月5日，萌萌的姐夫陈某在家里劝诱她先后喝下了两杯“感冒药”，而它们实为经稀释的剧毒农药百草枯。

12月19日，当地警方对陈某依法逮捕。

12月29日，河北威县警方发布警情通报称，陈某因自感家庭经济条件差，其岳父一家人“瞧不起自己”，遂产生报复念头。

依据过往的新闻案例，服下百草枯的人，生还几率极低。这是一种“给人后悔的时间，不给人后悔机会”的剧毒农药，可致死剂量小至10毫升，甚者仅仅含在口腔中都可能导致中毒，服毒者的生还概率可能小至千分、万分之一。

好在，经过一个月的焦灼等待后，18岁的女孩萌萌有可能成为那千万分之一。

但是，此事带来的疑问仍未消除：陈某是如何获得早在2016年就已经全面停售的百草枯的？即便完成肺移植手术，萌萌的身体状况如何？女孩才18岁，将来的漫长人生是否能平安顺利度过？

致命“感冒药”

事情是在2021年深冬发生的。

12月初，正念高三的萌萌因为课业压力太大，情绪不振，母亲高娟心疼女儿，便给萌萌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

5日，萌萌的姐姐因事不能在家照看孩子，便拜托妹妹前去帮忙。

那是再平常不能的一天，离开家时，萌萌桌上的书还是翻开的状态，“谁能想到会出事呢？”母亲高娟在采访里哭着说道。

然而，在姐姐家的当天晚上，姐夫陈某忽然以“预防感冒”为由，劝说萌萌服下一种“感冒冲剂颗粒”。彼时，萌萌一口饮下后就觉得味道奇怪，当场就吐了，但姐夫万般劝说，后来还是喝完了两杯“感冒药”。

（萌萌被投毒入院）

这天过后，萌萌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糟糕的反应。她上吐下泻，萎靡不振，吃药、输液都不见效，甚至反而加剧症状，到威县医院去检查，也未能查出病因。

12月27日，家人将萌萌送去河北省人民医院检查，尿检结果显示，萌萌体内检测到浓度为70ng/mL的百草枯。

（河北博睿医学检验实验室的毒物检测报告单【图源：极目新闻】）

身为农人，萌萌父母比谁都更清楚百草枯的危害性。他们瞬息崩溃，紧接着是不解和疑惑：女儿为何服下了剧毒农药？

原来，5号那天晚上姐夫给萌萌喝下的“感冒药”，就是被稀释后的百草枯。

百草枯的药性是延后生效的，服药足足12天后，百草枯真正的危害性才开始在萌萌体内迅速蔓延。

这期间，肺间质纤维化、呼吸衰竭、肝肾损伤等等恶果会先后发生。很快，萌萌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每天医药费高达2万元。

（萌萌在医院【图源：南方都市报】）

在省人民医院住院的半个月，萌萌父母从未离开女儿。每天早晨，高娟看着一根长长的管子插进萌萌口腔中，通过人工加压将食物运送到萌萌食道与胃部，她看不得女儿遭罪，不止一次想过“让我来替妮儿受这罪吧”。

百草枯的另一大特点，是对人体中枢神经的侵害较小，这意味着，当人体的所有器官逐渐被腐蚀、衰竭时，人的头脑意识却是清醒的。

住院初期，萌萌还会与父母讲话，她告诉母亲，“俺不想死，我想活，我还想去旅游，看看雪，看看水。”

1月6日，萌萌转院至北京解放军总医院，被告知需要进行肺移植手术，彼时，据众筹平台公示，其家属筹款目标调至100万，当时已筹款49.6万。

（萌萌的水滴筹目前已筹到约55万元）

但器官移植最大的阻碍尚不是费用问题。百草枯对人体的损蚀是全方位的，即便成功完成肺移植手术，女孩体内的其他器官是否亦能恢复如常？

缘何下毒手

得知是姐夫下的毒时，萌萌一家人都感到很意外，萌萌父亲马东涛在接受采访时直言，“平常我跟我女婿没什么矛盾”，对一切毫无预料的萌萌姐姐也无助地表示，“我就不知道他为啥这么狠心”。

（萌萌父亲马东涛接受采访【截图：微博@农民频道】）

很快，警方展开调查并锁定、拘留了嫌疑人陈某。据威县公安局的警情通报：犯罪嫌疑人自感家庭经济条件差，其岳父一家“瞧不起自己”，遂产生报复心理。

可后来马东涛坚决否定了这一点。在他的讲述里，大女儿与女婿结婚四五年，育有一子，两人平时“感情很好”，马家对女婿也不错，逢年过节都会走动，根本不存在瞧不起一说。因此，马东涛认为，“瞧不起”只是投毒者的借口。

据“百姓关注”视频报道，萌萌的姐姐马燕称，5日当晚，萌萌在自己家中单独睡一个卧室，而马燕自己因为上班较累，带着孩子很早就在另一个房间睡着了。

深夜，丈夫陈某“硬逼着让孩子（萌萌）喝药，他也没开灯”，并坚称是治感冒的药。后有亲戚分析称，也许因为是在别人家，不好拒绝，萌萌就喝下了这来历不明的药水。

（萌萌的姐姐在视频中描述萌萌喝百草枯经过【截图：微博@农民频道】）

马燕至今不能理解丈夫的行为，在她的讲述里，家人都很疼爱陈某，常给他做好吃的，“他来我家爱吃肉，我妈就给他做”。

马燕表示，“我愿意依法惩治他，不愿意再看到他”。

陈某的父亲也对儿子的所作所为表示了不理解和愧疚，他自称觉得很对不起萌萌一家，曾恳求社会各界人士救救“我们家萌萌”。

好消息是一夜之间来临的，公众的祝愿与忧虑，女孩家人的竭尽全力没有白费。

在爱心人士的捐献下，1月6日晚上，肺源通过器官转运的绿色通道抵达了北京。6日晚10点半，被誉为我国“肺移植第一人”的医生陈静瑜连夜从无锡赶到北京参加会诊，并当即开展移植手术。

陈静瑜医生从无锡赶到北京为萌萌进行手术（图源：微博@陈静瑜肺腑之言）

肺部上连气管，下通心腔，通流着无数关键神经与血管，双肺移植的风险可见一斑。

手术顺利完成后，陈医生在微博表示称，正是由于我国近年来逐渐发展成熟的脑死亡爱心捐献，通过国家供体网络分配系统的分配，萌萌才能得以在短期内得到了爱心捐献的肺源。

但这依然带来了巨大的惊惧与颤抖。

公开报道过的服百草枯生还者屈指可数，最典型的如2013年服毒半个月后康复的“杀鱼弟”孟凡森，因为抢救时间及时，才能在即便服下超过15ml致死量后仍被成功救治。

（“杀鱼弟”孟凡森因喝百草枯入院【图源：中新网】）

距服药整整12天后才被送医诊断的萌萌，无疑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谁也无法体会在这12天内，女孩经历了多么惨烈的折磨。

错的不是药

百草枯是一种由吡啶、金属钠、硫酸二甲酯反应而成的除草剂，最早由英国帝国化学工业集团研发，1962年投放市场。但当时百草枯的价格昂贵，普通中国农民无法承担。

2003年，我国科学家李德军通过8年的潜心钻研，成功制作出百草枯成品并投入量产，足够便宜、好用，且因为遇土失活，并不会给环境带来污染。

（李德军【图源：人物】）

然而，一旦进入人体，其致命性是一般农药遥不可及的。

对于这种剧毒农药，在各类新闻和科普中，有至少两点特征几乎已成为常识：

其一，是百草枯发效的延迟性。

百草枯对人体的超高致命性，主要来自于不可逆的肺间质纤维化。然而，由于其主要靶器官是肺，短期内并不会出现严重的症状。因此，大部分患者在中毒初期难以意识到自己身体内出现的变化。

当毒性开始生效，百草枯渗入口腔黏膜，口腔内开始溃烂，伴有血性渗出，咽部红肿、扁桃体肿大。患者开始感到说话困难，疼痛难忍，同时，胃黏膜在灼伤下也会引起胃痛。

（萌萌喝百草枯后舌头被烧伤【截图：微博@农民频道】）

紧接着，肺部随着逐渐纤维化功能越来越差，患者会感到呼吸费力，出现急性肺损伤（ALI）或者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ARDS）、全身多器官功能不全综合症（MODS），直到肺泡内和肺间质纤维化，最终致人呼吸衰竭而死。

换句话说，百草枯中毒且未能生还者，几乎都是“憋死”的。

第二个特征，是百草枯侵蚀全身器官，却独独不会严重损害中枢神经系统。这也意味着，以上列举的所有症状，都是患者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能清晰感受、意识到的。

这是一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毁，是一个堪比极刑的过程。

更可悲的是，迄今为止，百草枯尚未出现有效解药，医学能做的只是减轻痛苦，减慢病程，从死神那里争取时间，到头来，不少患者往往人财两空。

（正常肺脏和百草枯肺对比【图源：医学界】）

在新闻报道里，服下百草枯的患者大多是出于自杀欲图，但即便是为求结束自己的生命，服下百草枯的人，大多对这种毒药的程度了解不深，或当作普通毒药，期待“一击致命”，服下后的漫长痛苦，才会带来必然的后悔。

2021年10月，怂恿网络主播“罗小猫猫子”服百草枯继而导致年轻生命消亡的网友，虽然从法律上难定其罪，但在道德与伦理上或与施毒者其状相类。

（主播@罗小猫猫子服百草枯去世）

近年来，随着百草枯自杀者个案时有出现，百草枯逐渐淡出国内市场。2014年7月1日起，我国撤销百草枯水剂登记和生产许可、停止生产，但保留母药生产企业水剂出口境外登记、允许专供出口生产；2016年7月，停止其在国内销售和使用，2020年，国内市场上流通的最后一批百草枯有效期到期。

对于百草枯的名声渐变致命，“百草枯之父”李德军倍感痛心和愧怍，目前，李德军有迹可循的最后一次公开发声，是在2016年《经济观察报》的一次采访里，他失落地说：“说实在话，百草枯我感觉是很得意的一个作品，是我一生科学研究工作里最得意的一个作品……没想到这么得意的作品上面出现了这么严重的瑕疵，对这个问题我很惭愧……就像自己的孩子，原本养大了感觉挺有出息的，最后不行了，确实心理是不好受。”

百草枯的功与过仍然存留着争议，但纵观近年来屡屡登上新闻头条的各种事件，网友们的声音有着一定道理：“有罪的不是药，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