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是母亲节,龙沙沙带着儿子再次回到罗汉寺。放生池边竖立的石碑上,有108个孩子的名字,儿子的名字就在其中。这里,曾见证他第一声啼哭。
据新华社此前报道,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有一群特殊的孩子——他们出生在极重灾区什邡,千年古刹罗汉寺内。戒律严苛的寺庙打破禁忌,践行人间佛教的奥义,接收孕产妇、准食荤腥,迎来108个孩子平安降临。
这个故事传诵至今。故事里的孩子们,被称为“罗汉娃”,今年已经16岁了。近日,南都、N视频记者多方采访,回溯了这段传奇的出生经历。如今,孩子们早已回归普通的日常生活,也在成长中遇到了更多的善意。
108个罗汉娃诞生地碑记
寺庙变产房
翟秋榕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位于四川省什邡市的罗汉寺看看。阳光晴好时,寂静的光辉平铺在地上,仿佛要照亮每一个坎坷。始建于汉代的千年古刹在市中心,一街之隔就是什邡市妇幼保健院旧址。16年前,在此担任预防保健科科长的翟秋榕,经历了平生难以忘怀的大地震。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记忆中的断裂时刻到来。翟秋榕向南都记者回忆,窗户“哗哗哗”地响动,衣柜不断碰撞墙壁,她一个人在宿舍,慌乱地钻到梳妆台下。第一波震动结束,她从4楼冲下去,回头便看见,原本紧挨在一起的住院部和门诊楼,“分开又合拢,分开又合拢”。
病人和家属惊恐地往楼外跑,护士们一个拉住一个,摇摇晃晃中避免摔倒。大楼被震出一道道裂纹,医院瞬间变成了危房,20多名孕产妇急待转移。
对面的方亭镇第二小学,立刻敞开校门。周边无处可去的人们躲进来,在空旷坝子上,茫然地站着。医院决定,先把孕产妇安置在这里。一名产妇上午刚做完手术,4名医护人员抬着,跌跌撞撞往下走。
翟秋榕跑出来时来不及关门,穿着拖鞋,也加入了转移队伍。“太阳非常大,一名产妇有170多斤,嘴唇上干得起壳。”她记得,当时的住院部主任郑同英在旁边撑着伞,把矿泉水倒在手上,润湿产妇的嘴唇,拍打她的脸降温。
能够行走的孕妇也被搀扶到坝子上,翟秋榕和同事从住院部搬来一排排长椅,孕产妇们坐下,和所有人一起,在烈日下等待。
这一天,恰好也是国际护士节,时任市妇幼保健院院长的桂逢春在外参加活动。地震发生后,她马上赶了回来。医院大楼随时可能垮塌,坝子上也无法遮雨蔽日,眼前始终不是久留之地。她忽然想到,罗汉寺有平房,院坝又很宽敞,必要时能搭帐篷。
“生孩子是要见血的,寺庙僧人比较忌讳,不知道能不能收留我们孕产妇?”桂逢春向南都记者回忆,她有些迟疑,决定亲自去试试。
此时的罗汉寺已经涌入了数百名受灾群众,寺庙木质结构的平房,除了瓦片掉落,几乎没有受损。
面对妇幼保健院的不情之请,住持素全法师没有丝毫迟疑,带领僧众开门纳客。搭帐篷、摆出藤椅和膳桌、烧水做饭,尽可能提供一切帮助。“见死不救是最大的禁忌,其他的忌讳都不重要了。”素全说。
下午,所有孕产妇被平安转移到罗汉寺。余震仍然不时袭来,桂逢春和同事商量,去找些防雨的花胶布,在寺庙茶园附近空地,搭起一片容身的帐篷。原本遮马祖佛像的棚布,也被拆下利用,有僧人居士反对,素全法师坚持,“救活人要紧啊。”
医护人员跑回住院部,抱来被子,铺在地上,孕产妇们有了休息的地方。翟秋榕和同事们,则从膳房搬出椅子,围坐在病人的四周。晚上,果然下起大雨,绑在树干上的花胶布被吹翻,他们只得起身用手拉住。
通信、电力中断,亲人音讯不知,震后第一晚,翟秋榕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她记得,许多人都没睡着。
凌晨2点多,寺庙外传来一阵呻吟声。三轮车拉来一名发作的临产孕妇,宫口已经打开,产程进展不好,医生们判断,要立即手术。
眼前,哪里能做手术?孕妇情况危急,郑同英找到僧人,在寺庙里四处寻觅,选出一间不漏雨的膳房。两三张饭桌拼起来,垫些草纸,当作产床,支起一根木棍,就是输液架。从住院部取来手术包,仔细消毒后,手术开始了。一旁有人举着手电筒,昏暗中带来一点光亮。
2008年5月13日早上,地震后在罗汉寺第一个产妇剖腹产分娩
7时36分,新生命诞生,孩子哭声很大,母女都平安。“当时看到那种场景,实际上是非常感动的。”翟秋榕拿出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罗汉寺震后的第一个孩子,素全法师为她取名“震雯”。
第三天,救灾的物资陆续被送进来,一个个蓝色帐篷拔地而起。市妇幼保健院把领到的帐篷改成“治疗室”“手术室”“病房”“产房”,从住院部、门诊楼搬来检查仪器,寺庙僧人为孕产妇捐出禅床。
大地震后,这所不断迎来新生命的临时医院,就这样建成了。
108个“罗汉娃”
什邡与汶川同属龙门山两翼,边界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有近6000人遇难,是极重灾区之一。
龙沙沙告诉南都记者,当时她就住在什邡市下辖的双盛镇乡下,附近主路在修建无法通行,家门前成了下山的必经之处。到了晚上,就有卡车陆续从山上下来,用花胶布蒙着,“拉的是尸体”。
那年,什邡市洛水镇人张贵昌在化工厂上班,每天能听到厂里的球磨机,发出100多分贝的巨大声响。他告诉南都记者,地震来临时,他正在家门前打油菜籽,妻子杨启菊怀有身孕,和母亲在瓦房里乘凉。
突然,地下爆发出轰鸣声,有两三秒的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又靠近了球磨机。房顶上瓦片跳动,灰尘瞬间喷出,房子一下就塌了。张贵昌趴在地上,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喊到第五遍,有了回音,心才放下。
逃出来时,杨启菊绊了一跤,肚子总有些疼。距离预产期还有20多天,看情况不对,张贵昌打听着,把妻子送进了罗汉寺。“罗汉寺能生孩子吗?”时年45岁的杨启菊是高龄产妇,患有妊娠高血压,被抬进去时,她还在担心。
地震中的伤员不断往罗汉寺送,从上海来援助的85医院也驻扎在此。杨启菊胎位错乱,病情棘手,部队和市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一起,为她紧急进行剖腹产手术。
17时12分,护士抱着一名男婴从帐篷出来,母亲杨启菊平安度险。张贵昌满眼是泪,过了好几秒,才能说话。这是地震后第四天,在罗汉寺诞下的第8个孩子。
龙沙沙一直在什邡市妇幼保健院做产检,地震后开始往罗汉寺跑。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她也决定在这里生产。当时,折腾了一下午没能顺产,晚上临时叫来医生,连夜剖腹产。刚进手术室不久,下起瓢泼大雨。出来时,家人和护士轮流打好几把伞,护送她回到病房。
第二天下午,龙沙沙清醒过来,第一眼见到儿子,“真的特别满足。”想要下床时,帐篷里地下的拖鞋不见了,她这才知道,那晚都随雨水漂走了。
进入初夏时节,白天,帐篷里温度达40多度。龙沙沙待不住,常常推着儿子,在外面树荫下乘凉。翟秋榕也记得,手术时,医生穿着层层的手术衣、隔离衣,结束后,浑身都湿透了。
一早就带妻子出院的张贵昌,不时还会回来。地里的西瓜熟了,他送来一些,给医生们吃。
罗汉寺担负起所有人的起居饮食,来此避难的受灾群众三天便吃完了寺庙一个月的存粮。粮食不够时,孕产妇先吃,僧人最后吃。
一开始,早饭只有白粥。翟秋榕怕营养不足,震后第三天跑回家,拿了两大袋奶粉,分给孕产妇们吃。后来救灾物资到位,每天都有鸡蛋、牛奶。
特别时期,罗汉寺再次打破戒律,贴出一张告示:“除医院外严禁煮炒荤食”。张贵昌记得,有人到外面餐馆开荤,也有人会带上电锅,借寺庙膳房煮点肉。但这样做的并不多,“我们基本上都很尊重师父们。”
即便是如此条件,素不相识的人们少有抱怨。“人在那种时候,都想着怎样一起平安度过。”翟秋榕说。
她有一个小收音机,调频93是当地的广播电台,每天,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全国人民都在关心灾区”“哪个地方又走了多少人”“有些学校又怎么样了”……
只有罗汉寺在见证新生。翟秋榕同时兼任宣传工作,她和同事最初用笔,后来才用上电脑,记录下这里的故事,急切地传递给外界。
2008年5月15日,桂逢春安排翟秋榕等人负责什邡市妇幼保健院的新闻、信息发布等工作
有一次,桂逢春凌晨从什邡广场救治点回来,恰好碰到护士抱着婴儿从帐篷里出来。前一天又在下雨,她在救治点忙了一夜,疲惫不堪,死伤者的身影,还在脑中回荡。
顾不上孩子身上的胎脂和血水,她从头亲到脚,又仰天大哭,“那个哭是对新生命诞生的感动,还有对逝者的悲伤。”桂逢春说。
罗汉寺的受灾群众里也有些孩子,地震后不久,六一儿童节到了。翟秋榕和团支部书记操办了一场晚会,主题是“让生命焕发光彩”。
一名来自汶川的学生,因为来什邡走亲戚,幸免于难。而他的大部分同学,在地震中丧生。另外两个孩子为他唱了首歌。还有孩子上台拉小提琴,医护人员在旁朗诵诗歌。孩子们懵懂地度过自己的节日,台下另一边,还在为孕妇接生做手术。
地震后的六一演出
当年8月,为市妇幼保健院援建的板房交付,寺庙里的帐篷陆续被搬走。据新华社报道,从地震发生到8月下旬妇幼保健院完成撤离,罗汉寺里的临时产房共出生了108名婴儿。因罗汉寺有108名罗汉雕塑,临时产房又靠近寺庙的罗汉堂,地震后这群孩子被大家称为“罗汉娃”。
慈悲的种子
那天,原本算下来,只有107个孩子。有人笑称,“如果是108就好了。”素全法师向南都记者回忆,刚说完不久,就从绵竹来了一名孕妇,羊水已经破了,必须马上生产。医护人员停下来,赶忙为她接生,这便是最后第108个孩子。
在那样的环境中,108个孕产妇无一人感染,至今说起来,桂逢春和翟秋榕也觉得不容易,“每天喷洒消毒至少3次。”
而孩子们在此后的成长中见证了更多的善意。
108个孩子中,女孩轩轩(化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男孩东东(化名)天生是兔唇。地震后第一年,“罗汉娃”们收到一笔捐款。轩轩在资助下,完成了手术。东东受公益基金会帮助,也基本痊愈。
张贵昌给儿子取名“弘扬”,从出生起,小弘扬就被镜头聚焦。在罗汉寺帐篷外,十几家媒体等待他降生。地震前,张贵昌和杨启菊务农、打工为生,家里还有读高三的女儿。
儿子的来临是个意外,发现时已有4个月,无法再引产。张贵昌甚至想过,生下来送人收养。地震改变了这一切,见到儿子那刻,他下定决心,“再苦再累,这一辈子要鼓劲,把孩子养育成人。”
出院后,上海85医院送来一顶军用帐篷,张贵昌搭在大槐树下,一家人住了三年。小弘扬3岁时,受邀到上海庆祝生日,坐船游黄浦江,在外滩上玩耍,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
罗汉寺里曾有志愿者来帮忙,演员吴京也在其中。机缘巧合之下,龙沙沙的儿子傅梓航,被吴京认作干儿子。去年2月,吴京主演的电影在成都路演,两人还见了一面。
地震后第一年,什邡当地有意为“罗汉娃”们举办一周岁生日抓周会。孩子们来自不同地方,联系方式也有变化,翟秋榕和同事驱车到家里挨个邀请,“知道要过生日,都非常高兴。”
“罗汉娃”生日抓周会
本来,张贵昌要带儿子去外地参加活动,他立马退了票,在家默默等待。这次,除了在医院治疗的轩轩,107个“罗汉娃”全部到场。张贵昌一早就兴奋地叫醒儿子,结果抓周时,小弘扬睡着了。
11个月大的梓航,抓到了一颗金元宝巧克力。龙沙沙记得,有一对从外地过来,面相朴实的夫妇,给每个孩子发了红包,里面是200元。“不管钱的多少,这份心意特别温暖,最初那几年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人或事,你会很真切地感觉到是被关心着的。”
第二年在罗汉寺相聚。素全法师怀中抱着“罗汉娃”,孩子好奇他的佛珠,伸手抓他的眼镜,场面诙谐有趣。
三周年纪念前,有人提议,用108个“罗汉娃”衣服上的布块,做一件百衲衣送给素全法师,家长们一呼百应。一名“罗汉娃”的妈妈,亲手缝制成百衲衣。龙沙沙回忆,素全法师第一次穿上,“笑容幸福,特别满意。”
罗汉寺陈列室里的百衲衣
这件衣服,被素全法师视为“无上的珍宝”,存放在寺庙的陈列室内。当年搭帐篷诞下“罗汉娃”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放生池,池边竖立的石碑上,有108个孩子的名字。不远处,还有一座送子观音亭,寺庙里的师父说,“求子特别灵。”
每到5月12日,市妇幼保健院的医护人员,都会到罗汉寺探望僧人,平时也会为他们免费体检。素全法师感慨,以前刚到什邡,街上的人们见到他,脱口而出,“哎呀,和尚。”地震后回到灾区,就连孩子们见到僧人,也会叫声“师父”。
16年前敞开佛门的那刻,慈悲的种子早已埋下,这些年慕名来罗汉寺的香客众多,108个罗汉娃的善缘还在继续。
16年后长大
孩子们最后一次相聚,在10岁那年。108个罗汉娃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搬上荧幕。作为原型人物,桂逢春和罗汉娃到成都参加首映礼,有人专门坐飞机从外地赶回来。孩子们长得快比桂逢春还高,叫她“桂妈妈”。
2018年,罗汉娃10周岁纪念
龙沙沙热心地给大家组建了微信群,名字就是“108罗汉娃”。近几年,群里依然会相互问候,但这样的聚会越来越少。孩子们学业忙碌起来,张弘扬和傅梓航都曾在北附教育集团什邡外国语中学读书,去年刚刚经历中考,他们顺利升入高中。
地震后,北京对口支援什邡灾后恢复重建。这群孩子们,正是成长在重建后的崭新城市。留在他们身上的,也许不是地震的伤痛记忆,而是与生俱来的外界关注。
图为“罗汉娃”2013年在罗汉寺集体过生日 新华社记者江宏景摄
龙沙沙从来没有刻意向儿子讲过出生的故事,“每次活动有采访,他是在旁边听完的。”她希望儿子不会因为是“罗汉娃”而有优越感,“这是一件幸运又平常的事。”
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也在敏感地回避关注。“罗汉娃”的身份曾为他们带来一些见识和机遇,但回归到更长久的日常生活中,和其他孩子没有不同,也会经历成长的烦忧。
高一文理分科,傅梓航想选文科,却又有些踌躇。生下弘扬后,务农收入难以维生,在一名无锡记者的介绍下,张贵昌到江苏打工,在火锅店做厨师。后来,他不得不回到什邡,儿子突然对手机游戏上瘾,妻子也管不住。
“你叫他不要打,他就容易发怒,那种情绪真的不好接受。”张贵昌想办法,以备考体育的名义,带儿子出去跑步,转移注意力,才有所改善。张贵昌62岁了,还在做保安。回来后收入下降,平时也要捡点纸皮卖。
这是部分罗汉娃家庭的真实生活。翟秋榕也在“108罗汉娃”群里,据她观察,孩子们有些来自城市,有些家在农村,都很乖巧、阳光,“这种身份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巨大的变化,实际上还是平平淡淡的。”
近两年,翟秋榕和桂逢春先后退休。桂逢春被返聘为市妇幼保健院专家,仍然在一线工作。翟秋榕不时还会整理罗汉娃的资料、图片。对于这108个孩子,她们一致的想法是:不要沉浸在过去,自然健康地长大。
说起那段往事,素全法师也不愿过多提及,他几乎婉拒了所有采访。他曾给南都记者发来一段话,“当我们已经感悟到美好,种下了善根,最初的缘起,就已经风过无痕了。相信这一切都是因果。今生如幻如梦,仅虚名符号而己,所以来了这个娑婆世界,能为他人做一些小事,是莫大的福份和快乐。”
素全法师与孩子们
龙沙沙和张贵昌都没有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亲人,但大地震却成了永远的生活背景。龙沙沙原来是一名钢琴老师,前年又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灾后遭遇的温暖记忆,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空闲时,她会去什邡敬老院帮忙,给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们排舞。
翟秋榕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和罗汉娃有关联,“看着他们出生、长大、结婚,甚至他们的孩子出生,我们医院永远是他们的摇篮。”
她还希望有机会再筹办一场成人礼,孩子长到18岁,像出生时那样,一个一个相约来到罗汉寺,给人间带来喜悦和希望。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张林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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