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年轻主播们深陷埋雷合同的仲裁陷阱:被安排擦边直播,违约将赔偿月收入36倍
从决定成为主播起,小雅就走进了一个怪圈。随着直播时间越来越长,她意识到这个行业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几十个小小的公寓间每天都有人离开,很快又有新人进来。唯一不变的是露骨的擦边直播和背不完的话术。当主播梦醒,想要离开时,和小雅一样的这些年轻女主播们却发现自己面临着十倍,甚至更多的赔偿。那份严苛的合作协议,早已将她们套牢。
近年来,直播行业一夜暴富的神话每天都在流传,吸引着无数普通人跃入其中,据官方数据统计,截至2022年末,我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主播账号累计开通超1.5亿个。但神话之下也暗藏漩涡,10万起步的赔偿金击垮了“明星梦”,起诉主播也已成为直播行业内公开的营收方式。
1月4日,几位正面临着高额赔偿仲裁的前主播们,向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代理过多起公司诉前主播违约案件的律师也揭秘了更多直播行业的“潜规则”。
入职后,有主播被安排拍摄擦边视频。 受访者供图
新主播被要求播擦边视频
2023年2月,是小雅第一次离开家工作,在招聘软件上她看中了杭州一家文化发展公司,前期与人事沟通后,她被要求带妆到杭州面试。
据招聘平台信息显示,该公司是一家MCN公司,专注模特、广告、短视频艺人主播培养发展的文化传媒平台,从事网络主播、艺人的形象包装,短视频策划,旗下拥有大量的文化传媒资源。招聘内容中除招聘各类主播外,还长期招聘产品平面模特和前台。小雅面试的就是前台工作。
“其实我去的时候看到公司已经有一名前台,面试过程中,对方只是简单介绍了前台岗位后,就在和我聊做主播的事情。面试人员说,公司可以在短视频平台上孵化一个账号,并帮我运营。后期我不愿意直播后也可以再转岗做前台。”小雅说,人事承诺保底7000元工资,可以提供住宿。她提出是否可以做带货主播后,人事也答应了小雅的要求,并承诺即便签署3年合同,也可以随时离开不会追究其责任,公司还可以出具解约函。小雅细心的保存了两人有关签约和解约的聊天记录。
小雅称,入职后这些条件均无法兑现。 受访者供图
“因为是新账号,经纪人说先发一些短视频,每天开6个小时直播吸引粉丝,直播内容就是和粉丝聊天。”小雅说,成为新主播后,她发现直播内容自己并不能做主,经纪人和公司不仅要求她拍摄一些露骨的擦边短视频,还被要求在直播中要穿得“清凉”。在私下和其他同期入职主播聊天时,小雅得知还有的新主播被经纪人暗示为“榜一大哥”提供更露骨的视频。一张主播与经纪人聊天截图显示,经纪人在询问刷礼物的金额后提到“这种调教好了,会刷很多的(礼物)”。
虽然自己没有类似遭遇,但这样的对话让小雅萌生了退出的想法。拿到第一月工资不久,小雅提出离职,原因除了无法接受直播风格外,还与工资有关。
“按照保底7000元计算,我当月收了1万左右的礼物。平台分成50%,我和公司各25%。提现2000多元后,公司应再支付我近5000元。但实际上,公司只补了800元。”小雅说,扣工资的理由也是花样百出,直播时间少1分钟,直播时情绪不对、状态不好……综合考虑后,小雅决定回老家发展,退出主播行业。离职时,人事通过文字回复小雅在为其申请解约函,还答应撕毁合同时会给小雅拍照。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4个月后,小雅成为该公司批量申请仲裁的前主播之一,该公司以违约为由,要求小雅支付公司前期投入10万元及违约造成的收益损失2.8万多元。另据小雅获取的其他被仲裁主播信息显示,还有的主播被索赔100万元赔偿,因无力偿还,只能继续回公司履约。
上游新闻记者梳理发现,在多个短视频和社交平台上,有大量该公司以招聘前台为由,安排应聘者做娱乐主播,后又对离职主播提起仲裁的案例。记者了解,这些离职主播的遭遇与小雅大致相同,且大多数是刚毕业的学生。因此,该公司还被评为杭州“避雷”传媒公司之一,而公司孵化的短视频账号里,也大多以年轻女性穿着暴露秀身材的内容为主。
对于小雅的说法,该公司工作人员回应上游新闻记者称,发了解约函的主播没有申请仲裁,没有发解约函的主播,公司认定有违约行为,对其申请了仲裁。但对于该公司主播运营和违约情况,该工作人员却不愿回应。
经纪人会要求主播拍摄露骨视频给粉丝。 受访者供图
可能被索赔月收入的36倍
不仅是在杭州,在北京、合肥、宁波、广东,这样的案例层出不穷。曾在北京做过半年主播的晓玲也正面临着一场高额赔偿诉讼。
晓玲已在职场打拼多年,入职北京一家传媒公司时,应聘的是助播岗位。招聘信息标注,每月收入在6000元左右。应聘入职后,人事告知她助播工资只有不到4000元左右,可以转行做主播,除保底外刷礼物的分成能拿到30%。因为生活拮据,晓玲就同意了人事的提议。
“签订协议时,人事特意提醒我要仔细看清楚每一个条款再签字。”其实,在入职前晓玲就曾听说过主播被高额索赔的案例。“我特意问了人事,她说只有不正规的公司才会向通过向主播索赔赚钱,我签的公司不会。”晓玲没有想到,人事的承诺并不算数。
在经历了半年每天拍摄黑丝、露腿等擦边视频、擦边直播后,因身体原因晓玲和公司协商解约。2023年12月晓玲收到仲裁委送达了仲裁申请书,公司以其擅自停止在指定平台直播累计超过20天构成根本违约为由,向其索赔25万多元。截至离职日期,晓玲在半年时间里仅拿到2.1万多元收益。“为了涨粉,我还自己购买了直播设备、衣服,让亲戚朋友帮忙刷礼物,前后花费近万元。”晓玲说,目前她也有多名同期进入公司的主播面临着高额赔偿仲裁。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晓玲和小雅在入职时均签署过一份十多页的《合作协议》,协议除规定合作期限外,还约定了直播平台、时长及收益分配条款。同时,协议中列举了26项违约条款,最少赔偿金额为10万元,最高将面临月收益36倍的赔偿。无认定标准的消极直播,也被列为违约条件之一。《合作协议》约定,直播需要在合约期内每一年完成前台总流水20万元。未完成的,需在3日内向公司返还合作期间公司为主播实际支出保底费。该协议中还特别标注,双方并非劳动合同关系。对于这一点,小雅和晓玲均称签订协议时,公司并非进行详细说明。
公司要求主播每月不少于26天直播,每天不低于6小时。 受访者供图
多名该行业从业人员向上游新闻记者透露,小雅和晓玲等人遭遇的是该行业内最常见的“割韭菜”模式,通过虚假职位邀请面试,再洗脑让应聘者做主播,签约后就开始露出丑态收割。有知情人称,十几页的合作协议即使没有直播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很多不妥之处。实际操作起来,其实很难完成。因此公司不会将协议留在主播手中。
以直播时长为例,协议约定,主播需符合公司直播内容及平台要求的直播时长,方可确认为有效直播时长。每月直播有效时长不低于26天,每天直播有效时长不低于6小时,单场直播低于3小时不计为有效时长,且每月连线PK次数不低于300次。这就意味着,直播期间每小时要进行两次连线。不仅如此,每月还需要拍摄、制作不低于15个作品。
晓玲说,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直播上,一天下来精疲力尽,往往还会被认定为消极直播。而小雅则坦言,直播时长公司不对主播公开,所以是否完成有效时长主播自己很难界定。
据上游新闻记者获取的一段主播与经纪人聊天录音显示,杭州一传媒公司主播经纪人坦言,公司就是靠仲裁离职主播赚钱。知情人也表示,对于不正规的MCN机构来说,招主播就像一场押宝游戏。批量招聘后,遇到能够出圈的主播,公司会不遗余力的培养,以此来增加知名度。而对于无法获取高额收益的主播,则以苛刻的条款对其进行仲裁,获取高额赔偿,这种操作手法已经成为直播行业公开的潜规则。
值得注意的是,上游新闻记者发现,在她们的两份合作协议中,对于公司违约的情形要如何处理只字未提。
对于该情况,一家同样大量仲裁前主播的传媒公司工作人员有着不一样的看法。他认为,公司需要为主播提供住宿、化妆师和运营人员,还要为主播购买营销推广的物料、维护粉丝等,对于完成时长但没有达到保底收益的主播,公司需要补款至保底金额,如果对主播没有约束,就无法保障公司权益。
上游新闻记者在采访多家该行业龙头企业相关负责人时,提到合约内容及行业潜规则,受访人均表示不便回应。
违约将面临36倍赔偿。 受访者供图
保密的商事仲裁无法网上查询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晓玲和小雅等主播签下的协议中约定,双方发生纠纷,且协商不成后只能通过仲裁裁决。而根据相关规定,商事仲裁具有保密、快速、程序简单的特点。对于这些MCN公司而言,仲裁结果不会对外公开,更有利于保护公司声誉。
上游新闻记者查询发现,晓玲和小雅等主播所在公司在工商登记信息中,也没有诉讼案件记录在案的情况,因此即便是入职前有意识查阅,也找不到相关痕迹。
多次参与主播维权热点事件的网络维权人,南京某律所娱乐纠纷负责人霍克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通过梳理相关案件可以发现,近几年,他实际接手的100多起公司仲裁前主播案件中,几乎都通过仲裁索赔。
在他看来,这样的趋势值得警惕。“保密的商事仲裁,因此无法在网上查询,就变相降低了起诉主播给公司带来的声誉损失成本,而主播在签约前很难提前预判风险。”霍克说。
晓玲被公司索赔20多万元。 受访者供图
此外,上游新闻记者从多名被仲裁的主播处了解到,一些收到仲裁通知的前主播曾试图与公司进行沟通,但公司将仲裁业务交给第三方合作机构后,第三方合作机构很难协助她们与公司进行沟通,甚至明确告之,撤销案件就意味着这起案件得不到代理费用。还有人则被告知,即便调解,也需要签署保密协议,否则会继续追偿。
有律师坦言,除公司存在“恶意”仲裁离职主播牟利外,主播法律意识淡薄也是主要原因。湖南商管律师事务所李炎律师介绍,近两年,接触到的公司起诉主播案件有上千起。仅从双方签署的合作协议就可以看出,很多18岁到35岁的主播在签署协议时并没有仔细研究条款,法律意识淡薄。
“仅以直播时长为例,根据直播平台的计算方式,6小时的有效直播时长,实际上主播在线时长要达到8小时左右,但是很多新号主播的直播间并没有观众,有时主播就会关掉直播,待人数多了再重新开播。这就意味着直播时长中断,直播如果不持续,那么再次开播就要重新开始计算,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天6小时有效直播时长是很困难的。”李律师称,在他代理的相关案件中,能满足协议要求的主播不足5%,这其中还包括因个人资质较好,能为公司带来收益的主播,公司适当“松绑”的情形。
李律师坦言,在代理的众多案件中,基于合同签订自愿、内容系双方意思表示的原则,仲裁机构基本上都会支持了公司仲裁部分或者全部诉求。而主播一般会从时间、精力、名誉、金钱成本等方面考虑,多数主播也只能认赔。但对于行业来说,这种现象只会导致一些公司专门以仲裁前主播牟利,不利于行业发展。
95.2%主播月收入5000元以下
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等联合编制的《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截至2022年末,我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主播账号累计开通超1.5亿个,以直播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主播中,95.2%月收入为5000元以下,仅0.4%主播月收入10万元以上。这样的数据击碎了主播们“一夜暴富”的泡沫。
李炎律师表示,其实近几年,大家已经意识到直播行业的存在不规范,招工陷阱等问题,对于直播行业的规范,文化部、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等也出台多条相关政策,但因各地没有明确的细则和惩罚条款,仅从法律角度上来说,还存在欠缺。
采访中,江苏、上海、浙江等多地市场监管部门、文化部门等工作人员也直言,对于这一经营行为因不构成劳动关系,且尚无行为法规可以对其约束,只能通过仲裁和诉讼的方式解决。
在直播行业仍在不断扩充的情况下,应如何对其进行规范?
李炎律师认为,被仲裁主播可以向仲裁机构所在的中级人民法院申请撤销,也可以在执行阶段向执行法院申请不予执行。法院一旦撤销仲裁或者不予执行仲裁裁决以后,公司只能到主播住所地或者合同履行地提起诉讼。
主播们称,直播中需按照公司提供的话术与粉丝互动。受访者供图
但让法院对于撤销仲裁或者不予执行仲裁裁决,对于主播来说确实存在很大的难度。因此,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除了要提高想要进入主播行业人员的法律意识,也要行政机关出台制定相应的行业规定,规范直播公司的经营,杜绝靠仲裁或起诉主播谋利的公司进入行业市场。
在主播如何维权方面,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则认为,近年来传媒公司通过仲裁起诉主播获取大量违约金的事件频繁发生,仲裁机构应甄别,其中是否存在欺诈行为。而对于团播等直播形式,主播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直播内容也要根据公司安排进行,这种情况下,能否认定为劳动关系也值得劳动部门关注。
1月8日,小雅的仲裁案件将开庭,她说如果结果和其他主播一样败诉,她的生活会面临巨大的打击。
(文中主播均为化名)
上游新闻记者时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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