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2年不易,但值得铭记。
医护打了一场又一场“硬仗”,经营者全力守住赖以生存的小店,“网课时代”进入第三年,师生们以另一种方式守护课堂。
2023年无法预测,但不妨碍期待。
告别健康码、行程码和核酸检测,新冠回归“乙类乙管”,旅游业重新拥抱“诗和远方”,更多行业跃跃欲试“等风来”。
迈入新的一年,我们还在经历与新冠病毒的“最艰难一役”,澎湃新闻推出“疫中前行”特别报道。如海德格尔所说,“前行不息,无须迟疑和退避,健行于你寂寥的小径。”
在2020年之前,人们听说的网课,大多与慕课挂钩,或在那些促进教育公平的故事里。没有人想到,网课会在这三年成为一项必需品。
席卷而来的疫情,让全国师生不得不把学习空间浓缩到一方屏幕上。在动荡变化的世界里,这块屏幕也成为了一个珍贵的确定项——只要聚拢在屏幕的两端,课堂就会重新生成。物理距离被消弭,师生们在云间分享知识和时光。
如今,随着新冠病毒感染由“乙类甲管”调整为“乙类乙管”,课堂或将从线上常态重新变成线下常态。课桌前有学生,讲台上有教师,不再是时断时续的那种——在采访中,这是教师、家长和不少学生希望的。
人们很难无视网课带来的种种无奈,但不可否认的是,网课为这三年的万千学子提供了“停课不停学”的可能。这个时代的网课故事也很难被他们忘记,以教师、学生、家长组成的“铁三角”,在线上从摸熟软件,到斗智斗勇,再到和平共处,为了“保卫”疫情下的课堂,曾共同作出种种努力。
2022年12月,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采访上海多所小学、中学、大学的教师、学生、家长,聊聊作为疫情时代的备忘录之一的网课,所记录下的人生百态。
2020到2022,网课三年
朱晓栋在屏幕前看到学生做垫上动作,没忍住笑了出来。
朱晓栋带着学生上体育课。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 供图
线下,学生在瑜伽垫上怎么翻腾都行,这会儿,却只能在宿舍的床上隔着块屏幕做给他看。床垫硬度不对,学生的动作大变形;床边还有个室友,腿在屏幕的一个角落里毫无知觉地一翘一翘,很难让人不注意到。这是朱晓栋体适能课程中一位报课的大学生给他交的体育作业。
2022年3月9日,因疫情防控,上海交大的校园按下暂停键,网课时隔两年再次上线。同时,上海的多所高校也陆续进入网课模式。
3月11日,上海市教委宣布:“根据最新疫情防控有关部署,为确保广大师生安全和健康,3月12日起,上海中小学全部调整为线上教学,幼儿园、托儿所停止幼儿入园,各类培训机构和托育机构不得开展线下培训和托育服务。”上海166万中小学生也再次开启了线上居家学习。
同样是网课,2020年和2022年对不少师生而言,有着不同的感受。
教师杨红正在上网课。
相比起2020年3月上海中小学开启大规模在线教学之初,上海市杨浦区平凉路第三小学语文教师杨红还是一位“十八线开外的主播”,而两年后面对网课时她已从容不迫。杨红一家三口都是教师,丈夫仰建忠是水丰路小学的英语教师,女儿仰雯玥是杨浦小学的英语教师,这个“教师之家”面对摄像头已游刃有余,为各自的学生上着网课。
在上海交大机械与动力工程学院的教授蒋丹看来,2020年是措手不及地开始上网课,大量师生需要和设备、软件磨合,但那是一个完整的线上学期,因此从学到练到考的全过程,可以做一个学期的完整准备;2022年则相对复杂,线上线下交织而来,更考验师生的应变能力和教师的课程编排功力。
经历了2022年上半年略显“飘摇”的一个学期,9月正常开学后,蒋丹决定把设计与制造系列课程中需要实验、上机的操作类课程都尽可能提前安排。她的预判没有错,几堂线下课后,她又不得不在线上和大家碰面。
努力突破网课的局限
“大学四年,疫情三年,说的就是我了。”陈卓然是上海海洋大学水产与生命学院生物技术专业的学生,2020年上网课时她大一下学期,2022年则是大三下学期和大四上学期。
陈卓然记得,2020年网课期间,她其实隐隐有些兴奋,“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了。”那个学期,高校学子大多没有返校,陈卓然也待在上海的家里。她上的多是大学的通识类课程,也有一些基础专业课,压力不算重。只是要下的软件多了点,适应不同教师的讲课软件各有不同,有的适合分享文件,有的方便开麦,钉钉、腾讯会议、zoom……大概同时要准备四五款。
但到了大三下学期,需要做实验的专业课变多,除上网课以外,只能依托虚拟仿真实验平台,“感觉电脑都在烧”。这次的网课,陈卓然和大部分学生一样,被封在了学校的寝室。这一次她明显感觉课程和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压力更大,“可能课上着上着,就要去做核酸采样了。又或者自己有些课会影响到寝室别的同学,可能要搬到浴室去学。”
压力变大的还有教师。上海宝山某中学的初中英语教师Tweed是2021年入职的,回忆2022年刚上网课时,她发现有些祖辈会坐到孩子边上听课,“老师声音能不能再响点?”有学生的外婆向她提议。Tweed赶快自掏腰包近500元,配置好的话筒和耳机来上课。
2022年上半年,一位学生在车站,身着“大白”在自己的行李箱做划水动作考游泳,刷爆短视频平台。正如视频展现的那样,体育课等实操类课程从线下转到线上,要克服的问题太多了。上海交大体育系教师朱晓栋主要负责上体适能的课程,如健美操、瑜伽等。学生在小空间能不能运动?地板是硬的,会不会有运动损伤?情绪能不能调动?学生们多在寝室上体育课,他要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
朱晓栋上课中。
于是在整个上海交大体育系,会议也变得频繁,筹备开课之前一周大概要开两三次会,教师们预播课程,其他教师、领导互相看看提意见,问题细致到“服装颜色要穿得抓眼球”。学院甚至拿出了一些游泳馆、体育馆的券,让教师拿到课堂上抽奖、带动学生多多参与。
朱晓栋特意把课程放在了B站上,他觉得平台相对年轻,可能对学生的效果更好。果然,经常跳着跳着,弹幕就刷起了“老师真帅!”“谢谢老师!”等,搞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开心。他经常自己跳一段,再让学生们跳一跳,仔细观摩,点出问题。
看着学生们在窗口跳动,像一个个火柴人,网课在这一时间带给朱晓栋一种微妙的感动,“2022年的学生这么难,我的课如果能让他们动起来,多分泌一点多巴胺,缓解焦虑情绪,那我就觉得太开心了。”
“方舱课堂”
2022年,学生一边排队做核酸采样,一边抱着电子设备听课,成为上海各小区和高校校园里一道平常的“风景线”。
2022年4月11日,上海石龙路方舱医院,孩子们在临时“教室”里上课。
这就不得不提到网课时代极为特别的一种学习空间——“方舱课堂”。
2022年4月9日开舱后,上海石龙路方舱医院接到了家长的一个特别请求:方舱内有30多名学生,在嘈杂的环境里上网课、趴在床上写作业,有可能为他们开辟出教室学习吗?
方舱医院对此给出了响应:两个房间被清理出来,运来课桌椅。经过全面消杀,4月11日,“方舱教室”正式开启,甚至分出低年级和高年级。看着孩子在这间特殊的教室好好上课的样子,家长们难掩激动。
郑宸在方舱医院上数学课。
2022年4月上旬,郑宸即将从华东师大教育学部教育管理学系毕业,但他已开始在上海市教育学会宝山实验学校做实习教师。得知要去虹口区的方舱医院集中隔离时,除了生活必备品,他把笔记本电脑、耳机、铅笔盒、草稿纸、教科书、教学参考等也一股脑地带上了。
他庆幸自己是在周六进的方舱医院,没耽误上课。4月11日,虽然舱内环境难免嘈杂,郑宸如约开了课。学生们看到他的直播背景极为意外,随后更认真地听他讲完了《三角形的内角和》这一课。“郑老师生病了还要上课,我们不能辜负他。”学生勇铮说。
4月中旬,上海体育学院附属金山亭林中学的95后体育教师瞿偲予自己搭建了一个相当专业的线上教学“直播间”:三联屏上,左屏调节麦克风及音源,中间播放教学内容,右屏显示教学简案;一台平板电脑可以实时查看学生名单及视频情况;一台电脑用来录制上课全过程。
瞿偲予“线上课堂”的聆听者,就有该校六年级学生小华和父亲,彼时,他们正一起住在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方舱医院的“亲子舱”。这里近千张床位,收治的大多是儿童、青少年无症状感染者。每天上午上课时间一到,嬉闹声顿时停止,学生们各自对着电脑屏幕,登录“空中课堂”,聚精会神上起网课。
延迟的中高考
采访过程中,受访者普遍认为,中小学生是受网课直接影响比较大的群体,尤其是需要中、高考的学子。
2022年上半年居家在线学习期间,上海市教委及相关部门经过研判后决定:全市高三、高二年级学生从6月6日起,初三年级学生从6月13日起返校复学,其他各年级学生继续居家在线学习至学期结束。上海2022年中高考也由于疫情而延期举行。
上海市兴业中学英语教师谢天豪就碰上了延期中考的初三年级的教学任务。
谢天豪为延期中考的学生上网课。
复学前的网课期间,为了在有限的课堂时间里让各个教学环节有序高效开展,谢天豪探索用科技赋能课堂。通过尝试多种设备或软件之间的协同使用,一方面不断提升自己的“手速”“眼速”,让课堂操作零失误,另一方面有意识地培养学生掌握设备和软件应用技巧,让课堂互动无“卡顿”。
他会先预习上海市“空中课堂”教学内容,并且选择适合班级学生的部分进行剪辑,灵活运用在自己的直播课中,这也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视频、音频剪辑高手。课上,他把黑板“搬”到家中,同学们看到熟悉的板书,仿佛置身往日校园。
7月7日,延期了一个月的2022上海秋季高考拉开序幕。上海市南洋中学的王老师给每一名学生都送上拥抱和鼓励:“孩子们很不容易,高一上了一学期网课,高三又上了一学期网课,高考又延时一个月,真的是非常艰难。我相信对他们来说,这些经历是人生的财富,也是一种成长的助力。”
还有一些属于这一年的关键节点——2022年9月1日,上海中小学新学期如期开学第一天,各校严把防疫关,校园的各项防疫措施更加严格。学校里先是每日核酸检测,周末需在社区做好核酸,上传结果。经过一段时间后,每日核酸改成了隔日核酸,但由于有零星的散发病例,经常是部分班级进行封班或是隔离。
2022年10月上旬,曾经有全市中小学停止线下课的传言,10月9日晚间,“上海发布”答复网友时辟谣,“经询有关部门,网传全市中小学下周停止线下教学、改上网课的信息不属实。同时,在流调排查过程中,有的学校按照疫情防控相关要求,暂停了线下到校上课,启动了线上教学。”
随着阳性病例的增多,上海市教委再次发布消息:为了保护师生健康,从12月19日起,沪上中小学除初三、高三年级外,全部调整为线上教学,幼儿园也停止幼儿入园。
实际上,由于阳性的师生不断增加,不少学校的初三、高三年级也不得不改成了网课。
另外,在2022年5月、6月,以及11月、12月,面对多发的疫情,沪上高校也发布消息,引导学生提前返乡。2022届和此前的2020届毕业生,度过了略带遗憾的毕业季。
网课过后,留下了什么
网课时代,议论纷纷。在家长圈流行一句话:“让半大的孩子们抱着pad上网课,无异于让孙悟空去守蟠桃园。”去年6月,上海曾有一位五年级学生小张,上网课时因偷玩网游刷掉了父母12万元的费用。
“上半年几乎都在家上网课,一年快过去了又要家里蹲,这个学真是上了个寂寞。”上海家长德先生慨叹。德先生是两个孩子的家长,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他坦言,对于上网课,他的态度是不太支持,因为网课的弊端太明显:一是伤眼睛,对着电子屏幕一看一整天,孩子的近视度数蹭蹭涨;二是效果不太好,屏幕那头的教师根本管不了屏幕这边的学生;三是累家长,父母都要上班尤其不好调配,“年末这波网课还要加上需要照顾陆续阳性的家人,网课+工作+病人,伤不起。”
长期网课带来的弊端是不可忽视的。教育部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儿童青少年总体近视率为52.7%,较2019年上升了2.5个百分点,这无疑与长时间使用电子屏幕有关。
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杨彦平博士对1621名上海中小学学生家长调查后发现,2022年与2020年相比,亲子关系不和谐比例提高4%左右,其中,初中阶段亲子关系不和谐比例高达11.3%,为各阶段最高。
在高校,因为难以实操,不少学生没法亲身完成一些实验课程,“有些实验操作是其他实验能完成的基础,在未来的工作里,可能或多或少会有影响,只能努力克服。”陈卓然说。
目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已更名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大规模网课作为一种过渡手段将可能成为历史。虽有不可忽视的弊端,但目前公认网课最为积极的作用,是快速推动了上海教育数字化转型,让更多的教师和学生具备了良好的信息素养。
教师蒋丹早在2013年就开始接触慕课教学,并在2014年推出了自己的慕课课程。线上信息技术在教学中的运用,历来也是她所看重的。
蒋丹此前的慕课课程截图。
在网课期间,蒋丹在教学中除了使用开课软件,还用了学校配套的Canvas平台。在这款平台上,课件、教学大纲、学生作业都可以被提交、存储,“像把老师的办公室搬到了线上一样”。蒋丹看来,在这种工具的支持下,教学过程可以看得见、发挥作用。这是一个意外之喜。
“纯粹的网课当然有局限的地方,但换个思路看,网课却提供了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新思路,哪怕在后疫情时代,也能构成一套混合式教学的法子。”蒋丹认为,课堂结构或许可能由此发生更多改变。
另一些潜移默化的“遗产”也将被保留下来。
陈卓然在2022年下半年放弃了考研,如今已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她觉得,这三年里自己发生的一项大变化,是更懂得抓住眼前的机会和时间。
在初中教师Tweed看来,网课时代很重要的变化是,教学关系从师生之间,真正转化到了师生和家长之间,“家长和老师一条心,这点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她觉得,这种关系和观念会对未来产生更正向的影响。“教育从来不是学校老师单方面的事情,而是老师、家长、学生三方面共同协力的成果。在网课之前,很多家长觉得把孩子送到学校,自己就解脱了。我此前其实也很少麻烦家长。”
而经历网课,Tweed不得不一次次找到那些不交作业的孩子的家长,请他们监督好自己的孩子。一个显然的结果是,自觉的孩子或者有家长监督的孩子,在网课学习中进步极为显著;相反,稍欠自觉或家长不愿多管的孩子,则退步很快。
Tweed举例说,网课让“默写打小抄”这件事更容易实现,但对于基础英语的学习,强制记诵又极为关键——如果家长不管,孩子的英语学习会欠下很多,“这一次网课反映出来一点——某种意义上,家长确实是孩子的起跑线。”
从教34年,蒋丹不会忘记这三年的教学体验和经验。虽然受过一些苦,但蒋丹打心眼里觉得,这届学生会成长为更坚韧的一代人,正如她在课上告诉他们的:“你们拥有更强的应变能力,相信未来也可以更坦然地拥抱不期而至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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